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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26日教职工学习材料(四十年来家国:一种阅读史)

发表日期:2014-11-21    来源:苏州技师学院    浏览:4062次

 

四十年来家国:一种阅读史

 

蔡朝阳

 

同行君注:先生曾经说过:一个人的阅读史,就是一个人的成长史。同行君拿出朱先生的阅读历史,尝试引导大家对阅读之外的思考。尤其是在知识爆炸的今天,阅读的选择显得尤为重要。

    2012年最好玩的事情便是世界末日传说,以前每次世界末日或者毁灭灾难,都有美国英雄拯救,这次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末日来临。在末日来临之前,我想,必须对自己短暂的一生进行总结。我把总结的结果发布为一条微博:

    末日竟然没来,但我昨天晚上仍是回顾了一生的阅读,基本顺序是文青、理论青年、历史学打酱油之旅、经济学门外汉、政治学知道分子,而最近则挟资深奶爸之身份,读绘本,儿童心理学,妄图靠儿子吃饭……语涉调侃,倒也基本发现我的阅读之路了。

    很久之前也写过我的阅读史,大概30岁左右,现在看来,那些只是史前史。只有坐井观天的人才以为自己拥有整个宇宙。这并非悔其少作,而是人生阶段不同,理解便也不同。即便再给一点更高评价,也无非确立自我的过程。当然这也挺重要的,自我理性的确立,对人生是头一件大事。康德那个定义在这里非常适用,如果一个人不具备自我理性,那么他形象上是个成年人而大脑里仍然是个婴儿,甚至连婴儿都不如,是个畸形。对我们这代70后的人来说,自我理性的确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来甚至像一场战争,看起来像是与自我的战争,其实,恰恰是自我与入侵大脑的异质病毒的战争。现在年届四十,看起来一切云淡风轻,但当年的惨烈,是无法遗忘的,对生命都有深刻的印记。

    问题是,人生很漫长,即便确立了自我理性,人生仍是漫长到无趣。以前我想,要是四十岁之前把我想做的事情都做完,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打麻将,该有多好!但每天打麻将,也觉得无趣。人生的悲剧在于,一则漫长到无趣,一则任何貌似有趣的事情最后终归无趣。人的价值感真是一个要命的东西。所以古人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身。尽管有涯,但80年的琐碎生活确实太漫长啦。我想宗教大概就是因为无趣而诞生出来的一种企图赋予人生以意义的东西。

    无趣就要使之有趣。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以前大概以为有趣就在前面躺着,只要我们去发现好了,现在想法有些变化,觉得前面躺着的,都是无趣,有趣呢,则需要自己去赋予。


    一、史前史:文青时代
   越来越觉得,启蒙是一件自我的事情,当然与旁人有关,但归根到底还是独自面对心灵的。所以启蒙是一种朝向自我的进程。我在想,若阅读不能带来理性的启明,不能带来自我启蒙,那么一切阅读都是可疑的,或者说不能叫做阅读,顶多是一种消遣。类似心灵鸡汤、脑部按摩等,都是坏词,是对阅读这一严肃的自我寻求的浅薄化。当然,这不代表对通俗读物有偏见,一则是审美眼光不同;一则,获得智慧的愉悦,必得有一定的艰苦磨练。

   基于这样的认识,我将我的自我启蒙完成之前的阶段,叫做史前史。这个阶段,阅读是一种蒙昧的力量,目的并不明晰,自然有求知欲在推动,但首先是为了满足内在渴求。而当我误打误撞,终于明白所为何来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后怕,因为在通过阅读而自我寻求之路上,哪怕仅仅偏差一步,也很难想象,我还会有今天的认知能力,想来不免一身冷汗。因为,并非所有的自我寻求,都导向那条最适合自己的道路,也并非一定导向正确的人生。想到口口声声要做英雄圣贤,而最后一心一意向成魔之路狂奔的那些人,未免暗自怵惕。

   对我而言,这个阶段最重要的是一种自我挣扎:自文青出发,而欲尽力摆脱文青思维。在2004年写的那个阅读史里,我描述了从古典文学走向世界文学,而走向理论青年的道路。这之中最重要的是几本书,一个是龙榆生的《唐宋名家词选》,一个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个是余英时的《士与中国文化》。这是这一阶段所读之书的代表。无外乎文学而已。涉及到余英时,则是从文学到文史的顺理成章的延伸。但在阅读视野尚未打开的阶段,即便读更多书,无非是毫无意义的叠加,始终不能突破自我的窠臼。现在反观这段经历,说要摆脱文青思维,并非指文学的滋养毫无意义,相反我始终没有否定过我的文青时代。文学的价值在于奠定一个人的人道主义底色与一个人的审美品格。这都属于认识自己的过程。如果没有大量文学作品的阅读,我可能对虚假、做作的文艺作品不会像现在这样有一种直觉的反感。这种气质类似于俄罗斯的十二月党人,或者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萨宾娜,她真的对政治不感兴趣,仅仅是反对媚俗。

    不久我顺理成章读到余英时,就当时而言,尚不明白这样的阅读转向具体有何意义,而现在回想,有一点是可以明确了,从那时开始,阅读思考成为一种自觉:吾侪所学关天意。

    二、中古史:摆脱文青思维的努力
    我们已经说了,文学并非全然无用,只是仅有文学是不够的。作家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对世界的关怀与注目有别于其他人类,真正的作家永远在探索人类的心灵内外的矛盾,在追寻真善美的永恒意义。经典作品给人的滋养,恒久而深邃。因此我非常感激在年轻时代读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格医生》、雨果的《悲惨世界》等等。若不是年轻时代读了这些大部头的经典,恐怕这辈子不再会有时间精力去啃这样的巨著。而从此,那种浑厚的人道主义底色,那种对人类命运的多灾多难的深沉关怀,即被我领悟到了。我对国家的问题意识,一则出自我亲眼目睹,更多倒是一种从文学作品而来的自然推演。

    这个问题便是:如何评价这个世界,如何面对这个世界,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总而言之,便是,我要处理自身与这个活着的中国的关系。作为一个生活在当下中国的人,我们对世界的思考与理解,总是要溢出文学的边界。因为我们总是与世界发生着全方位的关系,而文学总是显得很无能。这些无能,一则不够直接,文学仅是一种克制的言说,其力量是内在的。也因为,文学提供的是情感体验,而不负责解决甚至解释问题。

    我在2002年左右,读了很多历史学的著作,直接的原因在于,想要解决很多以往的阅读以及对社会的观察中所不能解决的问题。比如“历史周期律”的问题。著名的窑洞对,黄炎培问,如何解决中国“一治一乱”的问题,窑洞主人说,我们已经找到解决的方法了,一劳永逸。当然,我现在不同意这种永远的乌托邦情怀。因为灰色的是美好的,总是带来地狱般的灾难的,正是那种要在人间建立天堂的极端理想。感谢那些有眼光的出版人,甚至比之那些作者,我更感谢那些出版人,因为他们慧眼识珠,繁荣的出版将整个世界放诸我的面前,容我从容取舍。出版机构在推动中国进步上,功不可没。我想提费正清与黄仁宇,之后还有张灏等海外汉学家,还有一套江苏人民出版社的海外汉学研究丛书。这些海外的中国研究,视野开放,研究方法自由,极大地锻炼了我的思维能力。这段时间,即便自己的写作仍是感性的,亦已经慢慢意识到,必须摆脱文青思维,在看待具体事务时,将道德评价抛到一边,撇开自身的喜好,尽量到具体语境中,分析这件事情的个案。

    大概在2003年的时候,我读到了杨小凯的《百年中国经济学史笔记》。确切的讲,这并不是一本书,是一些网文,将它打印出来,做成了一本自制的书。我关注经济学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在黄仁宇以及一些海外汉学家的书中,他们有翔实的数据支撑。即便如史景迁,写历史如同小说,也善于用事实和数据发言,这些具体的数字,永远比情感的偏向有力。对于经济学我自然是门外汉,现在也还是。但读了杨小凯,便为之惊叹。如果说我的文学启蒙书是前面提到的几本,那么经济学的启蒙人便是杨小凯了。一段时间里在网上搜,将能搜到的杨小凯文章基本通读了,从而澄清了很多基本的观念。2004年杨小凯去世,我正在北京,闻此噩耗,不由悲从中来。这是第一次,在一个学者那里,我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丧失感,切身体会到我与世界的连接,这是属于我的丧失。从杨小凯开始,读了很多经济学的书,包括茅于轼的《中国人的道德前景》、陈志武的著作,米尔顿・弗里德曼的《自由选择》、《货币的祸害》等、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等。像我这样没有数学功底的人读经济学,当然只能读懂我能懂的层面,但从而也理解到经济学与政治机制的关系。

    这一段时间我读了傅国涌的每一本著作,当我理解到追寻逝去的传统的意义时,便能理解傅国涌先生所作出的努力。事实上,这样的阅读,对我整个人的转向有前所未有的帮助。而我的写作,也逐渐从才子文章,过渡到公民写作。即,我努力从一个公民的角度,以自由为核心,去观照与理解事务。在傅先生的指导之下,我读了一些有关政治学的著作,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密尔《论自由》,萨拜因《政治哲学史》等。无非读懂一些皮毛,谈不上专业的研究,但自此,我觉得我基本上显示了从文青身份挣脱出来的努力。至于走到哪一步,则与我继续的阅读思考有关。

    三、现代史:重新发现的任务
    人生一直在路上,阅读自然没有尽头。我很感恩人生会有一个人到中年的时候,年少时的裘马轻狂,会被洗去,不知不觉之间,显示出敦厚与稳重。在我,若有这万一的变化,主要也是由阅读而来的。我经常想民国时代的知识分子,如胡适鲁迅,越老越好看,那是因为他们有一口精气神。少年时代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好看,所谓青春无敌,人到中年,全凭内力。我总觉得,那些肌肉松弛眼神浑浊的中年男人,不是缺少锻炼,而是缺少读书。

    以上,我的所述,几乎只指向于对个人生命意义的追寻。而对我置身于其中的教育人生,曾无一星半点的涉及。而其实,我的所有阅读思考,最终一无差别,都会反映在我的教育生活中。包括我的高中语文教师的职业范围,也包括其他。

2012年暑假过半,我将QQ签名换成“新近发现了最新的理想”。很多朋友来问,是什么理想。也有朋友来问,什么是理想。前者倒是可以简单回复;后者显然不是提问,而是挖苦。因为对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来说,新近发现理想,简直就是梦呓。哪有生命过半,才新近发现理想的呢?所以,我后来修正了这一说法,以作为妥协。其实不是理想,而是任务,亦非新近才有,实在是重新发现而已――是谓“重新发现的任务”。

    原因很简单,整个暑假,多数时间都在读书。不过2012年读书跟以往不同,以前以信马游缰为主,跟着兴趣走,今年很奇怪,所读之书,都与幼儿教育有关。并且阅读过程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而阅读感受则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似乎这些书就是为我个人而写的。

    后来我想,读这些书的现实原因是那段时间接触了一些学龄前后的孩子,在跟这群孩子交往的过程中,我深感孩子们的自由天性带给成年人的快乐,但同时也发现了他们身上存在的诸多问题。比如:践踏规则、暴力倾向等等。还有一个孩子,则有较深的孤僻倾向,我对他几乎无能为力。有一个因素我能猜到,就是,有几个孩子可能比较缺乏爱。并不是说父母不爱他,而是父母可能不懂得如何表达爱。发现这些问题,我很震惊,因为这一直处于我的盲区。一直以来我只跟菜虫这个小朋友玩,所见到的孩子的缺点,无非菜虫的缺点,而菜虫的缺点无疑是虫爸虫妈作为父母的教育疏忽所致。而这时才发现,对于孩子,对于幼儿教育,我的所知,其实少的可怜。同时也痛感,国人多不会做父母。对于孩子的世界,我的所知尽管有限,可是,更多的父母,甚至比我更有限。

   新浪微博有一个叫巴学园的id,那是一个人的幼儿教育自媒体。喜欢这个id不是因为他的许多真知灼见,更多的是因为他能重新学习如何做父亲――这同样是一种重新发现的任务。

    于是暑期的阅读就因此而展开,我抛开了准备重读的哈耶克与伯克,取而代之的是华德福的书、河合隼雄的书、关于绘画与儿童心理的书、精怪传说的书,以及更多的绘本。阅读过程让我非常享受,一度忘掉了是为了什么而读书。幸好河合隼雄在《心理治疗之路》中说,光有知识是不够的,训练更为重要。读到这句话我吃了一惊,才记起来这是在学习和训练,而非享乐。尽管,学习也可以是很快乐的。

    于是,这段时间的阅读带来一个认识:在当下,身为父母,同时又作为教育的从业者,我们的任务实在很重。这个任务,以前就有所了解,但从未有现在这么贴近自身,也从未像如今这样能理解其重要与艰巨。曾经无知者无畏,而当你略窥堂奥,越是有切肤之感,才会在敬畏之中生出一种庄严感与神圣感。我们将亲手赋予这一任务以价值。

    很庆幸,在生命过半的过程中,竟然重新萌发了这样的思想。这让我感觉到,渴求新知的内心仍具备足够的能量。这是一个最有收获的暑假,我将开开心心的接受自我赋予的这一新任务。这可能是挑战,但目前为止更多的是享受。

    在与我的朋友黄晓丹老师聊及这一想法时,黄老师给我转引了荣格的说法。荣格说,人生中最可怕的事,就是把上半段和下半段的任务搞反。在上半段,人应当把精力放在扩展上,而不要过多地寻求平衡。在下半段,应该把精力放在收拢上。人将在自己人生的中点上发生注意力的逆转,如果在上半段的注意力主要是放在外部世界,在下半段,他则将回到自身。

    如果我们享受所承担的一切,那么,不妨将荣格的这段话,作为人生的参照。